王朔,1958年8月23日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,祖籍辽宁省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,中国当代作家、编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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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北京的胡同区住了近十年,老实讲胡同可没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。 1970年我家从西郊搬到东城朝内北小街仓南胡同5号。 那时我十岁。城里随处可见的赤贫现象令我感到触目惊心。在此之前,“城里”的概念对我前言就是“西单”“王府井”这样的商业街。 我家住的那一带俗称“朝阳门城根儿”。那一带的胡同大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,很少向世界标榜的那种规规矩矩的四合院。胡同里的居民衣衫褴褛,面带菜色。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副食店买肉的人群没有买两毛钱以上的,而且都要肥的。 我在东门仓小学上学时,每逢开学都是尴尬的日子。班里很多同学都交不起两块五的学杂费。 老师宣布没交学费的同学站起来,班里就会呼啦啦站起一片,个个面有愧色。坐在我前面的一个男生,是我们班班长,学习一般,表现积极。他父亲是个木匠,一个月挣三十五元钱,而他家七口人,平均每人月生活费只五元钱。当时北京所谓贫困线是人均每月十二元。我去过他家,一间屋半间炕,他妈怀里还奶着孩子,恶声恶气地骂人,整个一幅旧社会的生活写真。所以这位“班长”在班里威信扫地。 住在胡同里的同学家里大都生活困难,三代同堂,没有卫生设备,一个大杂院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。房间里是泥地,铺红砖就算奢侈的了。 七十年代是暴雨倾盆的年代,北京城西高东低。每逢雨季,大雨便会泡塌一些房子,我上学路过这些倒了山墙的房子,看到墙的断面竟无一块整砖,都是半拉碎砖和泥砌的。1976年大地震北京塌了几万间房,百分之百是胡同里的房子。 胡同里天天打架、骂街。大姑娘小媳妇横立街头拍腿大骂,污言秽语滔滔不绝。赤膊小子玩脚练拳,上学时书包里也装着菜刀,动辄板砖横飞,刀棍加身。 毫不夸张地说,那一带每条胡同的每座街门里都有服刑的半大小子。据说“朝阳门城根儿”解放前就是治安重点区,可说是有着“光荣传统”。很多同学从他爸爸起就是“顽主”,玩了几十年。一打架全家出动,当妈的在家烙饼、煮红皮鸡蛋。 这样的胡同大概也就在路过的洋人、悲天悯人的文化闲汉眼中有一种文化味道。天知道有几个北京人是打大宅门里出身的。咱别给世界一误会,好像咱北京人过去住得有多么讲究、多么趣味盎然。反正对我来说,满北京城的胡同都推平了我也不觉得可惜了的。 住一辈子监狱的人回忆监狱生活也少不了廉价温馨,你不能真觉得监狱生活是人过的日子。狱卒的回忆更不算数。 有的时候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阴暗,把别人干的事儿一律往坏处想。 穷人出本书认定这人不甘寂寞,不守本分;名人说两句闲话就认定这人是装孙子,没话找话;媒体报道某人某事就说是炒作;导演拍部片子,卖钱了是傻子,不卖钱还是傻子。 说来说去,就是不相信这人目的就是他正在干的这件事,一定要去打探、猜他后面的真正动机。其实自己想象力也有限,猜来猜去,无非是“名利”二字,某人想钱想疯了,某人想出名想疯了,得出这个结论,自己也踏实了,觉得把人家看穿了,进而把纷纭世相也看破了,如同小孩子问人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,一定要追到厕所,追到粪坑,掀开粪井盖子看到鸡鸭鱼肉化作一池粪便,才算满足了求知欲。 有人问过我,你为什么这么苦大仇深?谁怎么你了?小时候遭了什么罪,为什么对一切都透出这么一股狠劲儿? 还真问住我了。我确实是没饿过肚子,没挨过暴打,想干嘛干嘛,一辈子净占便宜了,按一报还一报的古义,我应该感恩,施舍,到处说拜年话,见谁都笑眯眯,为来世垫砖铺路,当大善人才对。 想来想去是本性,本能,本人的德性。我是人,追名逐利的人,因而所有人都是追名逐利的人,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逻辑。我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好人,而且被再三证明,于是十分失意地接受了现实。这时能多少对自己有些抚慰,不至于因此不爱活了的唯一有效的方法是将同一逻辑逆推:所有人都不是好人,我是人,所以我只能不是好人。这么想显得事情有商量,一切都先天的,与人格品质无关的,不是不想当好人,是当不成,甚至可以把这归为人性,这样才算全乎人儿,好人才没人性呢! 实际上是自己先预备了答案,再去套所有人,非要列出和自己答案相等的算式,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,不说自己比别人优越吧,起码不比别人更坏——千万别有例外。 这么想惯了,好好的便眼露凶光,谁也没招你谁也没惹你就觉得已经被人严重对不起了。 这听上去像自我批评,准备改,不,我不是这意思,我坚持自己的观点:没一个好东西,怎么想别人也不过分。 所有自夸的、自以为正确的、在外招摇的,都是暗中夹带自己私利的,必须有人出来给他们添点恶心,别让他们觉得有一手遮天的好事,占多大方便宜现多大眼,这不是洒狗血,是行使自然规律。 应该立法,取消所有公众人物的名誉权、隐私权,造成一种共识:公众人物,即是供公众嚼舌头的人物。这样,就剩下无耻之徒了,起码可以少一些爱得了便宜卖乖的假正经。 小的时候我就被告之,我国是一个有悠久文明史和丰富文化遗产的古国。 一讲起古代劳动人民的发明创造老师的眼睛就闪闪发亮,于是我也跟着胡乱激动,优越感沛然而起,瞧世界任何一国都是傻帽。 自己也觉得纳闷,不应该呀,顺着这么一条自我夸耀的路走下来应该下出一个自尊自大的蛋才对,怎么反过来了? 闲得无聊,就在屋里脑子里倒带子,想想是在哪儿走偏的道儿。 这些悠久文明的灿烂文化都是什么呢?我先问自己。从中小学课本中看,实在的就是四大发明,万里长城,丝绸之路,赵州安济桥,西安大雁塔,还有一故宫,明摆着的,九千多间房子,世界上最大的宫殿。还有一些人,李白、杜甫、苏东坡什么的,那是从小知道的,也知道他们写过什么,算文明中的一部分。 除了诗人,别的再想,心里就含糊了,想来想去,五千多年没一个雕塑家。也没有音乐家,只知道有一曲子《高山流水》,一叫高渐离的古代人弹过,全中国就一个人爱听,两千多年前老高就把琴摔了——急的。 舞蹈家有一个公孙大娘,听着是一老太太,习惯看到跳舞的都是小姑娘,上三十在台上脸盘子就大一圈,也不相信一“大娘”能好的哪儿去。 画家,全是只知其名没见过画,知其名也都是因一些跟画不沾边的野故事,唐伯虎,大流氓;郑板桥,老不正经;王冕,放牛娃。写字的,我是说书法,从来不觉得那是本事,全世界也没听说光会写字,傻写,就写出钱来的。噢,就仗着中国字笔划多,花花草草的,你们再给写乱点,就告我们这是艺术? 这有什么?当然还有很多,列目录大概也要几屋子书,问题是在哪儿呢?不能光凭嘴说,就几十位在大学、研究所里混饭吃的老先生心里门儿清,我要看原件。老实说,就这几十位心里比谁清楚的老先生到底见过这些东西没有我也存疑。你不能光说有,把本该实实在在的文明成果变成一捕风捉影的传说。 万里长城多踏实啊,不信是不是?带你去瞧一瞧,在那儿呢,一眼望不到头,漫山遍野的砖头。 是,帝国主义抢过我们,历代皇帝陪葬了一些,农民起义烧了一些,最后剩下的一点清宫中的完整文物还被国民党一家伙端到台北去了。可总应该还有一点吧? 这几十年,捐献、抄家、挖坟,各省博物馆都在叫苦,透着东西又多了,藏着掖着也是花钱,不如分期分批挂出来,一是敛点小钱,聊胜于无;二是教育教育我这样的没文化不懂历史的。 故宫博物院,那叫博物院吗?九千多间房子空着八千多间,摆出来的那都是什么呀?钟表馆,珍宝馆,里边净是家具金盆银碗和宝石树盆景。这都是无名鼠辈靠笨工夫和花大钱攒出来的奢侈品,供皇家摆阔的,至多算是工艺品。咱不能给世界人民留下中国人只会跟金银财宝较劲,什么材料值钱爱什么这么一土财主的印象吧? 我想教我女儿爱国,从小就给她一“你可生对地方了”这么一感性认识。“中国工艺美术馆”开业,我带她去参观,转遍了,走哪儿哪儿是玉,走哪儿哪儿是象牙,遍地珍珠玛瑙,到处金山银山,随便拿眼一扫,触目皆是巨大的宝贝疙瘩。我女儿出来高兴地跳着脚喊:“我爸带我去看大宝贝喽!我爸带我去看大宝贝喽!” 在纽约,大都会博物馆,看了埃及希腊非洲和西方最牛逼的艺术品后,一副特别服人家的西崽嘴脸,跟同行人热烈夸着大家,贬低着自己国家,不留神撞到中国馆门前。那天中国馆还没开,重新布置,只能看到门口的几座北魏石雕,一眼看到,哑口无言,甭辩论,也不用批判教育什么的,沉默的石雕一下便把我这种傻帽及其傻帽言论回答了,痛斥了。 谁说中国没圆雕?而且跟谁摆在一起都不寒碜。站在那一大排衣带飘飘,含笑不语,有体温,有内心世界的石头菩萨面前,我如遭迎面一板砖。♣舒婷:我害怕春天的梅雨,因为买不起一双雨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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